【百结志 ‖ 龙信狐白】忘川

【神话paro】全文1.6W+,本篇前言☛《忘川·序

角色和背景私设见合集第一篇,本系列主线见《【百结志】序

注:本篇带曜仔追星、云中君×瑶妹

BGM:长安


1.

       这位人间君主最宠爱的妃子抱着琵琶,用那素来极尽温婉妩媚的目光看向他,却好似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

       “你我……都是这座城里困着的雀。”

 

       “太白兄!愣着作甚?喝酒啊!”

       李白回过神,朝对方举了下杯子,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向在座的宾客亮了亮杯底,“来干!”

       他的酒杯又被人提壶满上,一杯一杯复一杯。他眯了眯眼,对面的人晃成了虚影,他瞠眼去看,却是李十三的模样。

       李十三?李白环望在座的人,恍惚间辨出诸位族中堂弟的模样。这样的春夜……他杯中落了窗外飘来的花瓣,其色若雪。开在暮春枝头的雪呵,是族内予他的名字的由来——李花怒放一树白。

       这样的春夜莫不是还在青丘?他吹开漂浮在酒杯中的花瓣,仰头饮下,高举杯盏,朗声而诵:“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他放下空杯,低头却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赢得满堂彩。

 

       晨晖照在李白的脸上,将睁未睁的眼前浮上一层暖橙色。李白伸手去遮,却被人摇醒,来人言说君主与贵妃在兴庆池赏牡丹,诏李白前去献词。

       李白将将从宿醉中清醒,斜睨了来人一眼:“我乃青丘酒中仙,尔敢扰我清梦?”他闭了眼直往榻上倒,来人也顾不上其他,唤店家端桶冷水来,舀了一瓢直往李白脸上泼。李白被冷水一激,抹了一把脸,看清来人是和他一同在翰林院任职的同僚,笑道:“劳烦兄台搭把手,昨夜喝多了,起不来。”

 

       李白被人带着赶到了兴庆池,君主与贵妃早于此赏花多时。见他来迟,君主未曾问责,只是召他献词。

       “就以此情此景为题。”君主说着,还看了一眼杨妃。李白随君主的眼而移,却与杨妃的眼睛对上。这位宠冠六宫的妃子,又似是看他,又似透过他看别的什么。李白避过她的目光,侧身瞥见花坛里的红牡丹,颜色丽得惊人。

       他有了主意,挥笔在金花笺上写下《清平调》。

       君主止不住称赞,杨妃也有了笑意,看李白的目光却多了些怜悯。

李白不懂。

 

       他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自献《清平调》后,君主不似往常般对他赞赏有加、委以任职,想来是背后有人作祟。李白倒也乐得自在,终日醉于长安酒肆之中——他在酒酣时能看到记忆里的青丘故园。

       上元游灯,君主携了杨妃上花萼相辉楼,要与万民同乐、交流共欢,李白作为翰林随君主前往。他把着酒杯站在栏杆前,冷眼看众人狂欢时如痴如狂的醉态。这场极乐的盛事,还有谁不会醉?

       高位上那绝美的女人却端了酒杯,穿过迷醉的人群,走到他的身边。

       上元节的长安无宵禁,万家灯火通亮至天明,浩浩淼淼的灯海一直向天边延去,涌向天边的圆月。长安城横十数道,划分全城为上百个坊。条条是归路,处处非吾乡。

       元夕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与圆月作伴。杨妃举杯,敬楼外高悬的皓月。牡丹香气朵朵在李白身旁绽开,混着兰陵美酒的芳醇,使人萌生了醉意。

       “聆听渴望的,深信珍视的,沉醉梦寐以求的。”杨妃抿了一口酒,将杯盏握在胸前,向极远处眺望。横隔在李白与她之间的是如流水般淌过的沉默,李白听见她低声道:

       “你看这座长安城……不知锁了多少人的梦?”

       李白腰间挂着的元魂珠中有莹光流转,青丘的魂灵在这万家灯火照耀的夜晚居然有了反应。

       他蓄积已久的退意在此刻骤然上涌,将他吞没。

 

       李白离开这座城的机会来得很快。

       驸马都尉张垍向来不待见他,称他是放浪形骸,连带着朝堂那群规行矩步的臣子纷纷弹劾他。李白索性顺了他的意,向君主提出还乡的意愿。

       君主怜惜他的才气,却也听闻他桀骜不驯的事迹众多。左右不过是养在身边写写文章的,锦衣玉食好生供养着却无端生事,君主便允了他的请愿,为昭示天子仁慈,将他赐金放还。

       他入长安时,迎了满城的欢喜;他出长安时,顺了一朝的心意。

       长安如梦,出入皆可得,唯他不可得。

 

2.

       李白索性放手游历山水去也。他携了元魂珠,直上王屋山。

       此山乃当年轩辕黄帝设坛祭天之处,黄帝涿鹿之战时于此向神灵请求破蚩尤之策。青丘狐族追随蚩尤,因蚩尤的战败获得灭族之祸。青丘枉死在涿鹿之战时的魂灵被封存在李白腰间的元魂珠中,他来此想以黄帝之灵慰逝去的同族一个心安。

       凡人寿命有尽,人间君主更迭频繁,轩辕黄帝早已不知转世到何方。而被戕害的青丘之灵仍在漂泊,渡不过轮回的彼岸。可偏偏此地青山碧水,鹧鸪声碎。

同行者为李白研了墨,李白挥笔写下“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无老笔,清壮可穷。”

        

       这寥寥十二字的书法,被人买了去,却呈到西海白龙帝君韩信的面前。韩信忍不住摩挲这幅字上的落款: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其落笔天纵,收笔处一放开锋,恰似故人。太白……李太白,李白?

       呈上此物的人有心说笑:“这年头,似乎叫‘李白’的不会写一两首好诗,都枉对这个名字。”

       韩信听了他的话,却是皱了眉头,迟疑片刻才问出口:“你方才说,此人名李白?”

       他这番迟疑却是让献宝人提心吊胆了一阵,见他问话,这献宝人忙不迭地为他讲述起李白来。献宝人说的这李白,倒不是韩信心心念念要找的人,没有狐族的特征,面皎如玉,活脱脱一凡人模样。可这李白在诗文上的造诣,只怕与青丘、蓬山两位李白少主不相上下。他写的诗歌浑然天成,无任何精雕细琢的痕迹。人间的贺知章老先生,诗才了得,在其他两界有些名声,见了他却直呼“谪仙人”。

       “你求的事,我答应了。”韩信听罢,有了主意。献宝人朝他叩谢,喜滋滋地走了。

       这幅字……韩信叫来心腹小心侍弄,再加了几道防水的秘法,挂去他的书房。

       他化了真身,直飞王屋山。

 

       他到王屋山时,正是子夜。万籁俱寂,唯有轩辕殿传来异动。

       韩信化了人身,隐息接近大殿。那殿内传来柔和的莹光,蜡烛的光辉与这不尽相同。他来不及细想,却已被殿中之人发现。

       “阁下既然到了,就不要再藏着掖着了。”

       韩信去了隐息的法术,径直走进门。看见殿中之人,却是大骇。

       好一个“面皎如玉,就一凡人”,这凡人却是李白化了人形的模样。以李白的性子游历凡间,哪次不是伪装成一个仗剑书生?韩信停下脚步,不敢再向前。

       殿中之人却收了法器,向韩信走来。韩信僵在原地,忐忑地等着待会儿李白认出他,然后向他投以愤恨的眼神。

       “阁下是来王屋山求道?”并没有想象中仇恨的目光,他看向韩信的眼神……就像从未见过此人。韩信疑心他又在作弄人,索性自己摔破罐子,明了地告诉他:“不是,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的?”李白颇为不解,上下细细打量韩信。

       “在下西海白龙韩信,慕‘谪仙人’之名而来。”韩信信口胡诌了个理由,不肯放过李白脸上的任何表情,死盯着李白。

       大概是韩信看得太久,李白皱了皱眉,颇为不耐地看了韩信一眼。韩信连忙移开自己的视线,却扯出一个苦笑。他这笑倒让李白有些不知所措。李白摸了摸下巴,“天色已晚,你我明日再叙不迟。”他这话刚说完,便见韩信忙不迭地点头。

       当真是慕名而来的啊。李白挑了挑眉,转身往厢房走,瞥见韩信还停在原地,“你还待在那里作甚?”

       韩信指了指自己,有些受宠若惊,“我么?”

       “难不成这三更半夜的,你还能在这王屋山找一个住处?”李白一挥手,“随我来吧。”见韩信迟迟不肯动作,他转身问韩信,“怎么?白龙君不乐意?”

       韩信轻笑了一声,“不,我只是……喜不自胜。”

 

       晨鸡已在报晓,可韩信依旧毫无睡意,或者说,他的兴奋远大于倦意。踽踽凉凉多年,心心念念多年,寻寻觅觅多年,他要找的人终于出现,这怎一个“倦”字可敌?只是那人没有将他认出来,或许是不想认出他来,或许是没有认出他来。

       这个猜测让韩信一惊。他起了身,看见趴在桌上的李白枕在他自己的臂弯里,睡得很沉。昨晚这人口口声声说着“怎能让我的仰慕者睡桌子呢”,然后自己便往桌上一趴,披了件外衣便睡去。现在这外衣已掉到地上,韩信捡起李白的外衣,伸手去摇他。

       李白从臂弯里抬起头,半眯着眼看人,记起了韩信,向他道了句早,便又把脑袋往下磕。韩信连忙去拉他,他似乎被吵到,眼底含了愠怒,硬撑着眼皮盯着韩信讨要说法。

       “我醒了,你去床上睡吧。”

       李白打了个哈欠,想要起身,却感觉腿有些发麻,僵着张脸直挺挺地坐在桌前,“不必了。既然醒了,就不睡回笼觉了。”

       韩信伸手将外衣递给他,便拉了他右手边的凳子坐了下来。李白披上外衣,腿上的麻劲儿过了,便干脆利落地站起来。韩信见状倒跟着站起来,李白皱了皱眉,抬眼便问他:“你可有要事?”

       “我……”韩信挠了挠头,忽地正色道:“我听说你向来是使剑的,可昨夜轩辕殿的光芒并不像是剑光……”

       “告祭先祖罢了。”

       “抱歉……”

       “你不需要道歉,关于从前的事我都不大记得了。”李白不甚在意地擦拭着他的剑。如果他稍微把剑斜一斜,照到韩信的脸,一定能够看到韩信脸上化不开的愧色。

       可他没有。

       室内突然陷入了无声的境地,李白手腕翻转,剑光泛着冷意,照到韩信的脸上。韩信被剑光一闪,堪堪找回了神思,“那你可曾想找回从前的记忆?”

       “大可不必。如果我忘记了什么,一定是我想要忘记,好在我还记得我的故园。”他将剑插回了剑鞘,“怎么?你知道我从前的事?”

韩信嗫嚅着,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

 

       “太白大人!你醒了吗?”

       门被人叩响,李白朗声回他:“起了。”

       “那我进来了?”说着来人便把门打开,兴冲冲地正要问好,他看到韩信却是一愣,满是疑惑地盯着李白。

       李白见状便向他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韩信,昨晚才到。”

       “你好,我是太微垣第一名天才学子东方曜!”东方曜听罢,朝韩信打了招呼。

       韩信颔首,“幸会。”

       “太白大人!今天小厨房做的野菜羹,野菜可是我刚从山里挖来的!”

       “那我可要好好尝尝了。”李白笑着回他,将长剑往腰上一挂便往外走。东方曜走前面开路,李白跟在他身后,随手摘了从灌木中摘了根草叼着。他向后一瞥,韩信没有跟上来,只好回身喊韩信的名字。

       韩信应了声,从房内走出来,看见李白叼着根草,一愣。李白不解,“怎么了?”

       “没事。”韩信避开李白的视线,低头只是看路,“去用早膳吧。”

 

       东方曜的话实在是多得要命,韩信的耳边不断飘忽着“太白大人,你看我新作的诗!”“太白大人,你听我念这一句的感情对不对?”李白也是好脾气,还在不断地给他提修改的建议。

       太微垣难道不教文学的吗?韩信耳朵实在受不住,看了眼李白,还是待在了椅子上。

       李白见他碗里没动,便问:“是不是不合胃口?”

       韩信摇了摇头,称自己头疼。

       “疼?要是被镜揍过,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疼。”东方曜兴致勃勃地要接这个话茬。

       韩信被他烦得要命,想到太微垣最近好像有什么活动,派了青鸟使向西海发过邀请函,他突然有了主意,“既然你是太微垣的学子,那二十八宿可都记得?”

       “呵!角木犹比蛟,亢金宛如龙,尾火形似虎,箕水貌若豹。”东方曜说着还朝李白眨眨眼,“我可从来没记过,凭感觉咯。”

       李白笑吟吟地看这二人的交锋,慢条斯理地舀着羹,却听韩信低笑了一声,“听说太微垣最近有一场归虚梦演……”

       东方曜的脸色一变,掰着手指算时间,忽然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太白大人,我得回去了!”

       “噢?需要送送你吗?”李白放下汤匙,笑着问他。

       “不用不用!我从海边乘槎过去能到天河的!”

       “那既然是要去海边,不如干脆去东海?”李白起了身,却是在看韩信,“听说天姥山的胡麻饭是一绝,不知能不能入白龙君的眼?”

 

       他俩一直把东方曜送上了星槎。

       即使是上了船,这小伙子还在嚷:“太白大人,你再听下我最新作的这首诗!”

       韩信忍了一路,也不差这最后一刻,冷着一张脸杵在海风中。李白倒是笑吟吟的,“好啊,你说。”

       “长剑向天昂,开团心痒痒。想到就这么做,才是好儿郎!”

       他这新作……韩信这边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却听见那边李白已经夸上,“立意不错,有少年郎的朝气。”

       东方曜听着,眼里却似有星辰闪烁,他忽地跳下星槎,拉住李白的手,神色却是格外地认真:“和我一起去征服世界吧,大人!”

       李白却拨开东方曜的手,笑道:“可我已经征服过了。”他说罢拍了下韩信的肩,示意韩信该一起去天姥山了。

       “有缘再见吧,好儿郎。”

 

3.

       李白瞧着韩信还没从东方曜那诗里缓过劲儿来,有心逗他:“怎么?白龙君也有兴趣写诗?”

       “不,只是特别想尝尝你说的胡麻饭。”

       “这个胡麻饭嘛,得看能不能遇上?”

       “噢?”韩信来了兴趣,“何来遇上一说。”

       “这个嘛……且随我来。”李白轻车熟路地带着韩信到了一个湖边。

       韩信使了些灵识去探,可这湖却没什么稀奇的。在这夕日渐落时,潜游在湖中的鱼也是争相跃出水面。他有些迷惑,却也没去问李白,耐着性子跟着等在湖边。

       “东方曜作的那首诗倒让我想起了从前写的一首。”韩信不说话,李白倒闲不住,先抛了个话题。

       韩信很乐意与他继续讲下去,便问他是哪一首诗?

       “游历人间时胡诌的一首罢了。只是感叹人生苦短,莫要荒废好时光。”他从靠着的树上起了身,偏了下头示意韩信往那方走。

       他走在前,左一脚右一脚地在草丛里踩出条直通湖边的路,又从树上随手摘了片叶子,抛向湖中。那片叶子化作扁舟,他率先登上,伸了只手给韩信,笑道:“走吧,今个儿本仙人带你去捞月亮。”

       韩信迟疑了下,忽地握住李白伸出的手,借了力登上舟,顺手将水面漂浮的细树枝化作船桨。划桨,行舟,击碎这一湖的月光。这一汪碧绿渐渐褪为浅绿色,最后转为极浅薄的雾一般的白,像是在月光化成的流水中穿梭。流水却化作一滴一滴的水珠向上升腾,幻为纱状缠绕在四周。舟底传来一声闷响,似乎与石头撞上。

       李白探了半个身子到船外掬水,指尖却触到水底的细沙。他翻下船,发出溅水的声响,鞋底没在水里被水光镶了个银边。

       “这便是天姥山。”他指着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的山尖告诉韩信。

       韩信生怕他有什么闪失,收了桨,便下船淌水过来上了岸。

 

       “咦?你们是来找我玩的吗?”

       这声音响得突然,韩信召了龙枪便挡在李白身前。李白却越过他,向四周张望。

       岸上只有些草木,显眼的活物只有一只鹿。那鹿长得倒有些灵气,通身洁白泛着光,鹿角上生了些圆叶。这模样也不愧对天姥山的仙山之名。

       李白抬脚便往山路上走,韩信还提着龙枪戒备在他身旁。那只鹿见他们动作,蹶了蹄子便往这边跳。韩信持枪往这仙鹿面前一拦,它便怂着往后退了退。

       “什么嘛,不是来找我的啊。”它化了人身,幻成个少女模样。

       “原来是小鹿女么?”韩信收了龙枪,转身便要走。

       他这称呼倒引起小姑娘的不满,“小鹿女一听就是个小孩子,可我是大人。我明天就满一千岁了。”

       韩信盯着她头上的鹿角看,这小姑娘分明不是千年鹿灵。李白早走在前面,他飞身便去追李白。小姑娘见这两人不理她,有些气馁,却还是跟着他二人。

       “你们来这里做什么?是来看这里从西边升起的太阳吗?还是看向西奔涌的河流?还是……”

       “小鹿女……”李白被她吵得有些烦,他这称呼刚一出口便被小姑娘瞪了一眼,他顿了顿又问到:“敢问姑娘芳名?”

       他这话算是问在点子上了,小姑娘瞄了一眼李白,扭扭捏捏地小声答道:“我叫瑶。”

       “那好,瑶姑娘可知道哪里有胡麻饭?”

       “胡麻饭……”瑶托着两腮,颇艰难地点了点头,还补充了句,“只是需要一个睁眼瞎同意。”

       她这话音刚落,林中便惊起一群鸟雀,泉水发出震响,天边黑云压境,电闪雷鸣。韩信向天空张望了下,飞至半空中化了龙身往电光里冲去。

       “龙!龙!龙!”瑶指着天上云海中时隐时现的白龙,颇有些兴奋,转头却问道:“那你呢?你是什么?”

       “我啊……”李白有心逗逗她,“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说嘛说嘛!”

       “我们一族最喜欢吃的便是鹿了。”

       瑶听着忙退离李白的身边,躲在石头后面,探了脑袋出来:“现在你可以继续说了。”

       李白哑然失笑:“是狐族,不过我已经辟过谷了。”他说得诚恳,瑶才一步一步又挪了回来,李白朝她迈一步,她又往旁直是退。

 

       那方韩信入了云中,却见一人拍着羽翼,在云中盘旋。韩信化了人身,召来龙枪,横扫过去,却被人腾空躲开了。

       “白龙帝君别来无恙。”

       韩信仰头去看他,终于被那头颇有特点的头发激起了些印象。除了云中君,谁的头发会往天上飘呢?

       “云中君好久不见。这番兴师动众的是为哪般?”

       “有人往海里扔石头,砸坏了东神的窗户。”

       他这理由给得……是真的牵强,韩信收了枪,随他一同落到地上,却见他径直朝李白走去,韩信连忙走快几步,错身将李白挡在身后。

       云中君看见了李白,有些狐疑地望着韩信。韩信朝他露出个颇无奈的笑,云中君叹了口气,往瑶跟前走。瑶见了他慌慌张张地直摆手:“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窗户已经派人去修了。”

 

       李白饶有趣味地打量着这两人,想到瑶之前说的胡麻饭所在,便问道:“云中君能找到天姥山秘境?”

       “可以。”

       云中君原地调整了下气息,羽袖又化为鸟翼,他振翅飞离了地面,带动的气流涌向山中某处。訇的一声,有石门从中间打开。

       “二位请。”云中君落回了地面,向前伸手示意李白、韩信沿着山路走。他二人向云中君道了谢,抬脚正要上石阶。瑶点了点她的手杖,地里突然抬起藤蔓。韩信一惊,以为有诈,手里化了气斩断藤蔓。

       瑶气得不行,在原地直跳脚,“你怎么回事啊?自己走路上去吧!”

       “他是龙,还可以飞。”云中君道。

       瑶听了气得更厉害。

 

4.

       沿着山路一直往上走,直到路的尽头便有一个山洞。此便是当年刘晨、阮肇误入的神仙洞府。

       天色昏暗看不到洞底,瑶举杖引了山中的玄微子聚成珠状,前去探路。玄微子飞到最远处,散作萤光。瑶想了想,将手杖高高举起,玄微子便以她为中心,照亮整整一圈。她走在前不断引了玄微子探路,李白、韩信、云中君紧跟在她身后。

       出了洞口,便有一条溪流。有芜菁叶漂浮在水上流过,叶片鲜嫩,又有一个杯子流过,中间装着胡麻饭。

       “赶巧了。”李白捞起杯子笑道,托了杯子往韩信跟前递,香甜的味道往上飘,纵是辟谷的神仙也抵不住。瑶已经凑了过来想要直接手抓着吃,韩信先她一步,接过酒杯。他的尾指触到李白托酒杯的手,下意识地翘起,生怕碰着李白。

       李白倒没注意这些,而是和云中君攀谈:“云中君,话说那刘晨阮肇误入此地后又回来过吗?”

       “回来了回来了!他们还留在这里种过桃树呢!”瑶抢着要答这个问题。

       云中君却是摇了摇头,还瞥了瑶一眼,“鬼话连篇。”

       瑶轻哼一声,将脸别一边去,忽然又转过来做了个鬼脸,便听见云中君轻哼了一声。

 

       逆着溪水流向走,前方却站着两个女子,绰约多姿,作妇人打扮。两妇人看见他们一行,两步并三步地走了过来,却又停在不远处,露出失望的神情。

       韩信见她们盯着手中的杯子看,便上前问道:“仙姑可有事?”

       他模样生得虽好,眉眼间却带着戾气。两位妇人互相推搡了会儿,瞧着年岁稍大的那个怯怯地答他,“神君手里这杯子是妾所失的,还请神君还给妾,以免妾的夫君寻不到路。”

       “您二位的夫君可分别是刘、阮二位郎君?”李白走到韩信的旁边来,笑着问到。

       “正是正是!”没说话的那个妇人有些激动,走上前来想拉李白,却被韩信瞪了一眼,吓得又站在了原地,“这位神君知道阮郎的下落?”

       “听说他后来云游四方,或许也成了仙吧。”

       “那刘郎呢?”年长的那位妇人紧跟着问到。

       “他肯定也成仙了!”

       “不。”云中君否定了瑶的猜测,“他隐居在刘门山重新娶妻生子。”

       一时在场的人皆沉默了起来,年长妇人倒先笑道,“既然各位到了天门山便是缘分,不如尝尝我们这里的吃食,比别地有些风味。”

       “好呀好呀。”瑶接过她的话,喜滋滋地跟在她身后。

 

       胡麻饭、山羊脯、牛肉,味道甚是甘美。山羊脯和牛肉进了李白的腹,其余三人却是只动了胡麻饭。

       云中君称饭后要伸展伸展,叫韩信出去活动活动。他说这话时,不轻不重地捏了下韩信的肩,韩信会意,便也放了碗。

       “听说涿鹿之战西海派了应龙跟着黄帝?”

       又要提涿鹿之战吗?可应龙的确是他西海的……韩信咬牙答道:“是。”

       “应龙造成的水灾使青丘生灵涂炭?”

       “是。”

       “青丘狐族的李白失踪多年,却是跟你在一起游乐?”

       “不是,我也是最近才找到他。”韩信想要反驳云中君,却不知从何开口,只能低声道:“他忘了我。”

       “忘了?”云中君有些惊讶,“那你有何打算?就像现在这样……赎罪吗?”

       “未尝不可。”

       “可如果他想起来了呢?”

       “那就任凭处置。”韩信朝天边看去,轻声道,“若他要我这条命,拿去便是。”

       “蓝天延绵不绝,记忆触手可得。”云中君撇下韩信调了气息便化成双翼向天边飞去,“你好自为之。”

       韩信从灌木里摘了根草,学着李白游历人间时的样子叼着。

       大概天门山的草木都别有风味,可这草叶的滋味未免太奇怪……

 

       瑶回到房间时偏着头一直揉她的鹿角,李白看她有些为难,便问她怎么了。

       “我刚刚听到了一个秘密。”她说着话也不揉鹿角了,坐到李白旁边,眼睛一个劲地眨巴,“原来你就是青丘的李白大人呀!”

       “没错,可这也算秘密?”李白斟了杯酒,抿了一口。

       “不不不,他们说你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瑶撑在桌上托着下巴,外头问他,“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李白哑然失笑:“既然我忘记了,又怎么会知道?”

       “可我知道呀!他就是跟你一起来这里的同伴!”

       李白手一抖,酒水洒在了他的外袍上。他笑道:“鬼话连篇。”

       “我没有!这次我没说谎!你不信就跟我去看!”

       李白却没有动,瑶拉了拉他的衣袖,李白才缓过神来,他差点就信了这个小姑娘的玩笑话。

       “好,我陪你去。”

 

5.

       小姑娘带着李白去的地方却是座桥。

       “这座桥可神奇了!你从这里看溪水里的倒影,就能看到从前发生的事。”她越说声音却越小,“所以我知道,睁眼瞎明明从前就认识我,却把我忘了……”

       李白的确听说过天姥山有这么一条桥,据说是刘晨、阮肇重返仙境时却找不到路,在溪边踱来踱去,因此这溪便叫作惆怅溪,溪上的桥便叫作惆怅桥。这名字取得倒有些“三生石前定三生”、“奈何桥上叹奈何”的味道。惆怅桥渡惆怅人,惆怅溪里了前尘。

       他把了栏杆,俯身向溪中看去——

       却浮现出韩信的面庞?!

       这是段他记忆里不曾有过的事。他与韩信原来见过么?

       “涿鹿之战你我为敌,实在是天意弄人。”他看见自己望向韩信,“此战胜负不论,战后不得伤及无辜。你可应?”

       “为何不应?我还要找你一起去武陵喝酒呢。”韩信斟了杯酒给他。

       涿鹿之战……

       应龙蓄水,水淹青丘,青丘被毁。蚩尤身死青丘,黄帝一统中原,狐族于青丘重建故园,涿鹿之战至此翻篇。

 

       不,没有翻篇。惆怅溪里还浮现着他不曾记得的事——在这重建青丘时候发生的事。他的过去……和韩信纠缠的过去么?

       李白指尖因太过用力而泛白,在石栏上划了一道白痕。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睁眼看向溪中。

 

       应龙造成的水患,将青丘三分之二的田地做了鱼虾的温床。不少同族无处可归,只是来不及搬迁,便已经被应龙带来的水患逼向高地。

       韩信与他有约,为何会第二次派应龙相助攻打青丘?

       李白来不及细想,提了剑,突进至应龙身前一击,应龙怒,他闪身至应龙身后避开其拍起的巨浪。应龙尾横扫,李白被其劲风刮到,一阵目眩。瞧见它尾巴再次扫来,李白划出剑影避开。他瞥见下方一处闪光,似是箭矢对准他的后背,匆匆以剑划出弧形挡下飞来的弓箭,不敢再与应龙纠缠,从其身后撤离战场,只留下原地一个虚影。

 

       他撤回高地。人族派信使传了口信,说青丘狐族乃蚩尤余孽,应除之,还青丘一个清净。

       简直荒谬至极!青丘狐族至今在此生活数千年,因人族部落之间的冲突倒成了罪过?

       有狐女怯生生地来报,说她在山南见过这个信使。青丘山南多玉,常有采玉人来此,这信使便是一采玉人。她犹豫再三,又说这采玉人曾言语轻薄于她。

       狐化人形,多有殊色,世人爱之慕之趋之。如今因涿鹿一战,青丘狐族势力大减,有人想趁火打劫,满足自己的私欲么……

       李白听罢,眼底掩不住愠色,不住地擦拭他的青莲剑,剑光冷冽,不及心上雪。

       人何其贪惏无餍,却又狡猾多端,实力不足与狐族抗衡,便求援兵,而韩信竟然宁肯违背承诺,也要派应龙相助?

       听说黄帝于釜山合符,以龙为图腾,视其为万物至尊……

       黄帝已为天下共主,青丘狐族作为蚩尤余孽,八荒之中若有人相助便是与天下为敌,而李白这唯一一个生死之交却是见利忘义之徒……

       他屏退了狐女,逼迫自己继续看沙盘,琢磨破局之法。

 

       寻求破局之法,一日不成,则十日,十日不成,则百日,百日不成,则千日。他等得,可族中老弱妇孺等不得。

       水患不止,良田无收,田地在涿鹿之战已损三分之二,靠那余下田地的粮食也不过是能让全族果腹罢了。如今人族有意论战,狐族孤立无援,必将困死青丘。

       族内再次商议破局之事时,三长老禀明存粮至多维持一个月,一个月后凛冬将至,没有足够的粮食,幼狐难以度过这个冬天。这消息一出,在座皆是愁云惨淡。

       有人耐不住性子,提了个保全之策:“事到如此,不如自保,向人族投诚?”

       李白看向提议者,冷笑道:“投诚?四长老以为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要的可不是称臣,而是您的皮毛、您的妻女、您所拥有的一切。不知四长老您肯不肯?”

       “李太白你莫要危言耸听!”

       “那您一试便知。”李白起身将青莲剑往桌上一立,环视每一个人脸上的神色,嗤笑道:“事到如今,要么战要么死。普天之下,除却青丘,再无归处。”

       又有长老来打圆场:“太白你先坐下吧,这事再商量商量。”

“这事……根本就没得商量。”他提上青莲剑,径直走出议事厅。

        

       听说最后有三分之一的狐族投诚去了。

       族长特意来安慰他,叔侄二人相对却也只是叹了口气。

       “常情罢了。现下粮食够撑两个月,等来年返了春说不定会好起来。”李白安慰他叔父。

       “希望如此。”他叔父又赶去处理族中事务,留了李白对着沙盘冥思苦想。

       妲己在投诚之前找过他,这位族妹向来听他的话,这次却上来劝他,言说“留得青山在”。妲己说了很多,比如说族中幼狐的未来,比如说青丘山的未来。她知晓李白与韩信的过往,苦心劝他,“若阿兄是与那白龙怄气,不必以命相赌。”

       李白只是垂眸擦拭他的青莲剑,告诉妲己,“狐死,必首丘。”

 

       似乎初尝胜利的滋味过于美好,人族攻山之势更甚。应龙为祸,李白迎之;背后冷箭,他避之,予以反击。山上的狐族数量却日日锐减,或死于流矢,或死于伤病,唯独他死于自己人之手。

       李白按住腹部的伤口,眯眼看面前的人,“李十三,你这是何意?”

       “阿兄,我……”李十三见他有怒色,有些慌乱,“四长老派人说,只要你不在了,狐族就能活命。”

       “我……我也是为了全族着想!”他发了狠,举刀向李白心上捅,李白强忍腹部痛楚举剑去挡。

       如此情景,他仍力压李十三一头。或许四长老派的人不只和李十三一人说道,李白听见箭矢穿破血肉的声音,他低头去看,眼前一阵发黑,李十三趁机加强攻势。李白一个目眩,倒真被李十三得了手。

       他心口处一凉,有微微的痛感,他眯了眯眼,对面的人晃成了虚影。

       韩信,堂弟……

       也罢。

 

6.

       李白握住栏杆的手不住颤抖,他伸手猛地揪住心口处的衣服,突然感觉那处不断传来钝痛。

       这便是从前么?被挚友背叛,被亲族背叛,这便是他的过去么?

       如果他已经死了,那现在为什么又活着?又为什么忘记了从前涿鹿之战后的种种?

       惆怅溪里的答案……他俯身去看这从前的真相——

 

       李白睁开眼,却是站在一条河边。

       “醒了?”

       李白并不记得自己认识这么一个人。这人却认识他,托着一个浑仪模样的法器,问他:“你可知自己是谁?”

       他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李白却还是回答了:“青丘狐族李白。”那人颇满意地点了点头,李白见状便问他此处何地,而他又为何人。

       “此乃忘川。我嘛……过路人罢了。”

       “忘川么?”李白打量着四周,唯见兰丛清幽,竹林鲜翠,忘川河上架了桥,桥上的人熙熙攮攮走走停停。自称“过路人”的这位有心替李白介绍,“这桥便是奈何桥,往生的魂灵过了奈何桥,再上望乡台哭够了,喝下孟婆汤,便可完成转世。”

       李白低声笑道:“原来……我已经死了。”他说着便要往奈何桥上走。

       “过路人”却拦住他,“你上不去。”李白停下脚步,颇为不解地看着他。

 

       他说,有人分了一半的命给你,托人重塑了你的肉身,所以你并没有死。

       末了还说,“你们妖族也真是有趣,不但拥有漫长的寿命,还能和人一样进六道轮回。”

       “那人是谁?”

       “西海白龙帝君韩信。”说完,这“过路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李白。

       李白冷笑道:“早知如此,当初又为何那般做派?”

       “你们的故事我不感兴趣,但是这个你且收好。”这“过路人”递给李白一颗珠子,“算是……这次交易的一个赠品。”见李白接过,他悠悠地解释道,“这颗珠子乃元魂珠,由死去的青丘狐魂灵凝结而成。守护好它,终有一天,青丘狐会再度回到人间繁衍出新的国度。”

       “我的同族……幸存多少?”

       “归降二人,其余自戕。”

       “……他们会带着从前的记忆吗?”

       “不会,记得所有事的只有你。”这“过路人”不甚在意地拨弄了下他手中的浑仪。

       李白轻叹,低声问道:“若往事苦痛,还请问先生如何才能忘却前尘?”

       “过路人”指了指李白身旁的河流,“这河名为忘川。饮下忘川之水,你用情越深的,忘却得便越彻底。”

       李白笑道:“甚好!那就劳烦先生再相助一把,提醒我莫要忘了元魂珠。”

       他向忘川河走去,俯身掬起一捧河水饮下。

 

       “你可知自己是谁?”

       “青丘狐族李白。”

       “你可知自己将往何处去?”

       “天下之大,旅途永无止境。”

       “守护好元魂珠,直到那一天……”

 

       李白回到了人间。

       他睁眼却是在座海上仙山上,山上多紫草,有人正在食用如瓜一般大小的枣。见他醒了,唤来仙鹤送他离开。

       此后,他带着元魂珠游遍了千山万水,看尽人间沧海桑田。

 

7.

       而今却与韩信重逢。

       李白站直了身,将视线从惆怅溪移开。

       “你看见他了吗?”瑶抬头问他。

       李白木然地点了点头,想到瑶先前说的话,便问她:“云中君忘了你,你想让他再记起来吗?”

       “当然想啊。可现在又不想了。”小姑娘朝李白笑了笑,“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

       “从前的事看完了,现在可以走了吧。”

       “看吧,就说我没说谎吧!”

 

       李白隐隐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想来是韩信他们找来了。

       韩信……

       李白攥紧了拳头,凭着指尖陷进掌心产生的痛觉,竭力遏制住自己内心的暗涌。

       云中君先瞧见他们在桥这边,率先飞了过来,施施然落到了地面。韩信随后而至,颇为担心地看了李白一眼。李白冷笑一声,别过脸去。

       “回去吧。”云中君道,走到最前引路。李白心里有事,一路上并不多言。韩信倒是一直和云中君聊东海黑龙帝君东皇太一的事,瑶跟着不断插嘴,或者说单方面地和云中君斗嘴,也显得这一路有些热闹。

       瑶一直将他们送到来时的溪边,挥手道别时直呼“下次一定要记得找我玩”。韩信回应她时又叫她小鹿女,气得小姑娘用手杖将玄微子凝成球,狠狠推了下韩信,韩信差点摔进溪水里。

       他站稳后,从树上随手摘了一片叶子,幻化为舟推入溪中,然后朝李白比了一个“请”的手势。李白却没有看他,径直上了船。韩信挠了挠头发,随之登上船,他正要寻物幻为桨,却见那头李白已经划起桨来。

 

       他们穿过白雾,升腾的水汽还带着凉意。湖水由浅变深,他们在月光中荡舟,泛起的涟漪荡开一湖的沉寂。可韩信却觉得有些坐立不安,李白此刻太过反常。

       李白率先下了船,于岸上居高临下地与他说道,“你走吧。”

       “怎么了?”韩信跟着下了船,走到他跟前来。月光照到李白的脸上,韩信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就像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任人如何晕染都不得解。

       “既然天姥山已经去过了,你可以走了。”李白垂下眼帘,敛去深思。

       “可我本是慕谪仙名声而来,未慕谪仙作诗的风采,怎么能走呢?”

       李白定定地看向韩信,“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他说完便转身离去,韩信细细默读了两遍这句话,飞身抓住他的肩,“你……想起来了?”

       “我记不记得,对你来说又有什么不同?”李白嗤笑一声,挣开了韩信的手,“可我忘记了那些事却过得很好。”

       “青丘的事我可以解释!”

       “你又如何解释?”李白冷笑道,“那我问你,你可曾记得涿鹿之战答应了我什么?而在战后你又做了什么?”

       “是黄帝的部下说要铲除蚩尤余孽,他们对付不了……”

       “呵,蚩尤身死,则此战毕,你我有约,而你失信在先。”

       “可是狐狸,我并不知情!”

       “知不知情重要吗?蚩尤余孽如果不是狐族,不是我,你就可以置身事外了,对吗?”

       韩信没有回答,他沉默良久,轻声道:“我一直在弥补……”

       “可青丘已经回不去了。就算青丘还能复原,青丘狐族也已经散了。如果只是区区人族来犯,我辈自然不足为惧,可你偏偏要为虎作伥。”李白讲到此处,突然哽咽道,“青丘狐族投诚三分之一,余下三分之二……既我殁后,归降两人,其余均自戕。你又如何弥补?”

       “上穷碧落下黄泉……若你想要我这条命,拿去便是。”

       “不必。若你真想弥补,那就把从前都忘了吧。”李白撇下他,径直沿来时的路往回走。

       韩信攥紧了拳头,对着李白离开的方向轻声道:“两百年……李太白,我找了你两百年。凭什么说忘就能忘?你酿的桃花酒我也还留着等你回来,你心怎么就这么狠!”

       “你若忘不掉,我帮你。”

 

       “一命抵一命,你我两不相欠。”

 

8.

       李白径直离开了此地。

       这究竟谁是谁的劫数?他御剑直上九重天阙姻缘司。

       埋头在公文堆里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忙他的公事。

       “我遇到了韩信。”李白敲了敲他的桌子,他停下笔,抬头等待着李白的下文。李白却沉默了会儿才开口,“然后还记起了一些从前的事……说来可笑,我这条命还是他给拉回来的。韩信他分了一半的寿命与我……”

       “我曾看过你们之间的缘分,缠绕在一起的是姻缘线。”姻缘司的这位仙君见李白面露惊讶,便继续说到,“按你这般说法,现在也解释得通了。”

       “作何解释?”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情到深处,爱恨交织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样的造化,让人莫名地发笑,当真是天意弄人。李白低声问道:“仙君你既然管天下姻缘,那可知缘分如何斩断?”

       姻缘司的仙君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倒是知道,可你们现在这命里的纠葛缠缠绕绕却是斩不尽。”

       “那便是无解?”

       “爱恨痴缠,彼出于是,是亦因彼,何解?”

       “也罢。”李白笑了笑,离开了姻缘司。

 

       他在天姥山游历几日,人间又是二十年过去。

       听说长安近年来发生了件大事,说是在外的将领以“忧国之危”、奉密诏讨伐当朝的宰相为借口起兵。长安沦陷,君主向西南行避难,马嵬坡兵变,杨妃自缢。叛乱平息后,君主回朝,苦思杨妃却连梦中都不得见,遂遣方士四海寻觅,其中有位牡丹方士,名作明世隐的来报,说是在蓬山见到了杨妃,她已在天宫做了杏花花神。

       明世隐说得真切,说这蓬山是海上的一座仙山,云雾缭绕,上有天仙神女数之不尽,其中一人便是君主要找的杨贵妃。又说他到时,贵妃正午睡,听闻他是君主的使者,花冠不整下堂来,予了他旧时的金钗一股、往昔的钿盒一半,送与君主。

       那钗钿做不得假。李白前往蓬山,当真见到了这位故人。

 

       她抱着琵琶,在高台上依旧用那素来极尽温婉妩媚的目光看向他,却好似透过他看向更远的地方。

       “春江花月照人生无穷,弦音流转听山河入梦。”她轻拨了一个音,微闭了双眼,徐徐为李白弹奏了一首曲子。高悬天边的月依旧照着长安,当年在花萼相辉楼上的人赏月的人却身在蓬山。

       杨妃奏曲,可听者的心思却不在曲上,飘飘摇摇地上了那广寒宫阙。

       他曾在旅途中无数次望向天边明月,停杯问之。他问这明月故乡何在,问这明月漂泊何止,问这明月他得遇何人同归。明月与他为友百载,辉照今人古人,跟随他看尽人间悲欢离合,见证他挥别擦肩而过的情缘。这场漫无止境的归路上,唯月与影是最忠诚的友伴,永远不会背叛……

       一曲终了,杨妃对准琴弦中心划拨,四弦齐响,勾回听者神思。

       李白长叹,相对无言。杨妃朝他笑了笑,笑容颇有些落寞。

       天道无常,世事易变,百年如梦,万古皆悲。

 

9.

       可他偏要逆了这天道。

       杨妃说那牡丹方士明世隐确有通天之能,生白骨,活死人,若有什么逆天而行的事,不妨找他试试。

       李白前去长安拜访这位牡丹方士,方士的弟子替他开了门。院中牡丹红艳,光彩非常,李白恍如置身兴庆池旁、沉香亭畔。石桌上摆了一盘棋,执弈者捏了黑子不住地沉思,他抬头看了一眼李白,道:“好久不见。”

       李白看清他的脸,未曾想到牡丹方士竟是位故人。他有些惊讶,却是笑了笑,“有这通天之能,也该是先生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可看出什么?”明世隐请他观棋局,李白便随他去看,黑白二色厮杀得正胶着,白子隐隐呈围合之势……李白便答道:“黑子当断。”

       明世隐看了李白一眼,落子切断白子之间的联络。他的弟子越过李白,从棋笥中拿了一枚白子,对着这局势陷入沉思,指尖提着那枚白子不住地在桌上敲。

       “奕星,你逾时了。”

       “老师,这黑白二子缠绕甚矣,我竟无解,还请老师再予我些时间。”

       “也好。”明世隐说着起了身,对李白道:“且随我来。”李白迟疑了下,跟了明世隐离开,留了奕星一人在桌前苦思棋局。

 

       “山水为蒙。卦象说,你困在蒙昧之中。”明世隐随手拨了一下他的浑仪,抬眼看向李白。

       李白却是笑道:“适才先生已经为我解了惑。”他迟疑了下,想到那日天姥山一别,有些晃神,“不过我倒真有一事请先生相助。”

       “何事?”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明世隐听罢,勾了勾唇,“我这里有个药方想来你必然感兴趣。”

 

       “这味药名作‘忘情’,取‘太上忘情’之意。”

       “它以三两忘川之水为底料,相思捣成泥作为药引,佐以三勺雨水当日的无根水、七勺中秋当日的明月光,再将三钱二月二的武陵桃花瓣、三钱五月五的瑶池莲子心、三钱九月九的光明海菊蕊,和了长安冬至时的第一场雪,碾成末,搅入忘川水。最后取你和那人的血各一滴,滴入其中,搅匀。你二人举杯共饮,前尘便可殆尽。”

 

       “这药方中最难得的是这忘川之水,还须你自己取来。上次我截了你的生魂,这次怕是难入冥山。”

       “多谢先生……只是不知先生为何屡次助我?”

       “人生乏味啊,我欲令之光怪陆离。”

 

10.

       李白携了药方,再次御剑上了那九重天阙的姻缘司。

       埋头在公文堆里的人照例抬头看他一眼,又继续忙他的公事。

       “若要求得忘川河水,你可有什么主意?”李白敲了敲他的桌子。

       “忘川位于冥界,非入六道轮回不可去。”仙君停了笔,想了想,“倒是有能人异士去得了冥界……你要忘川水做什么?”

       “我求了一个药方,据说能使前尘殆尽,爱恨痴缠一笔勾销。”

       “不可能。忘川水的确能让人忘记前尘往事,可机缘一到终究会被记起。天定的缘分,哪是说断就断的。你和韩信……”

       “可我信了。”李白却打断他的话,只是低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怎样才能到忘川。”

       姻缘司的仙君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古书上说,潮水铺成的决断之桥通往忘川。”

       “决断之桥在何处?”

       “这天宫有一人能找到,但她若要你助她杀一个人……”

       “那便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

 

       仙君引了李白前去光明海。

       这能找到决断之桥的人是光明海故主孙伯符的夫人,李白将药方递给了她,“夫人要是能帮在下配成此药,在下便帮夫人杀了想杀的人。”

       光明海的女主人接过药方,却是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你可知我要杀的是谁?”

       李白召来他的剑,擦拭着剑身,他看着剑上自己的眼,眼里却再无任侠之风。

       屋里一片寂静,他听见自己轻声道:“我这剑也曾挡百万师。”

 

       光明海的女主人应下了这件事。

 

       明世隐这方子中的材料,皆是些寻常之物,可偏偏和了天时地利,那就要求一个“巧”字。这巧合,依天意,凭缘分,可遇不可求。

       所幸,他等到了。

       “忘情”被一个小姑娘送到了姻缘司,她送来时正巧碰上李白前来。她盯着李白看了好一会儿,仙君前来问询,她才将将回了魂,把药递给李白,“阿姊说还差最后一味材料,只能由您亲自去取。”

       李白接过“忘情”,却对着它出了神。

       仙君见他如此,仍劝告他,“此情无解,所忘终究会再次想起。”

       “若我执意忘怀,有什么是忘不掉的?”

       他御剑西行,去取这最后一味材料——韩信的一滴血。

 

11.

       西海龙宫的守卫来报,说海边有位自称青丘狐族李白的求见。

       韩信此时正在赏那幅“山高水长,物象千万。非无老笔,清壮可穷。”闻此消息,他却是露出了个苦笑,颇留恋地摩挲着这幅字的落款。他从架上取下了个酒坛来,携了酒杯两盏,前往岸边。

       海上明月共潮生,高悬于天。月如玉盘,多适合相聚。等他的人在岸上,却为别离而来。他掂了掂手中的酒坛,觉得有些沉重。

       他见到了岸上等待着的人,李白着了那身惯常游历人间的装束,倒像是从前的模样,韩信愣了一下,对他笑了笑,“好久不见。”

       李白朝他点点头,拿了一个冷玉做的酒壶出来。韩信放下酒坛,瞧着他这不像是找来喝酒的样子,却也装作若无其事地与他调笑,“狐狸你这是找我喝酒?那正巧,我带了你当年在武陵酿的酒。咱们今晚就喝个痛快。”李白揭壶盖的手一顿,却仍是揭了盖子。

       一阵馥郁的花香从玉壶中飘出,韩信心里却如石猛坠,他抬眼去瞧李白的神色,李白的脸逆着光,隐在晦暗里,叫人看不出他的神思,唯有他的那双眼,平静得如同古井里的水般不起波澜。

       “你说你忘不了,我便帮你。这壶中装的名作’忘情‘,饮之,则前尘殆尽。”李白将酒壶浮空而置,召来他的剑,他握了剑柄,剑光凛凛在这样的月光中显得格外冷情。青莲剑横亘在他与韩信之间,好像将他们划分成了两个世界。他在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眼,冷得逼人。他用剑刃在手心划了一道口子,血渗出来,他伸手悬于玉壶之上,血聚成珠,滴入其中。

       他伸手将剑递给了韩信,韩信却没有动作,只是望着李白,问道,“破碎的身躯可以修复,为何你我不可?”

       “我生,则愧对我青丘亡魂;我死,则愧对你舍命之恩。”李白持剑的手竟有些发抖,剑身映照的月光折在他的脸上,似凝成的霜,这皎容如玉的郎君却依旧冷着一双眼,与韩信说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惟有忘之。”

       韩信低笑了一声,笑得却有些悲戚,“也罢。若你执意如此,那我就如你所愿。”他接过李白的剑,伸手在手心划了一道口,将他的血滴入玉壶之中。李白放回壶盖,壶盖与壶身相碰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声。

       潮水迎来送去,涛声不绝,韩信却听见了玉石相碰的声音,或许是他听错了,又或许是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他伸手分与李白一个酒杯,李白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斟满了他二人手中的杯子。

       这样把酒临风的模样,有些像从前。他们对着举了杯,却相顾无言。韩信将手向前伸了伸,与李白碰了杯,“喝酒总要说些什么吧。”

       李白想了想,却是深深地看了韩信一眼,轻声道:“那就祝你我……此生无复见,山水不相逢。”

       “你倒真是够狠啊,李太白。”韩信笑着饮下这杯“忘情”,扔了手中的杯子,“也好……从今往后,你我两不相欠。”他径直朝西海里走去,一次也不曾回头。

       “那坛桃花酒既然是你酿的,就物归原主吧。”

       李白盯着那坛酒好一会儿,将它拎了起来。

       他打开了那坛酒……

 

       听说西海有人喝醉了,要捞水里的月亮。他失足跌入海中,竟被一条白龙托起。

       白龙救下他后,便沉下水面离去。那人从岸上醒来后,御了剑一直向东而行。

 

12.

       牡丹方士的庭院里牡丹依旧红艳动人,他的弟子却是放下了手中的白子。

       “老师,仅凭断子,并不可破此局。”

       “此局本就无解。”牡丹方士却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似与弟子说话,却又似喃喃自语道,“所忘终究会被记起。”

       “老师是说那计药方无用?”

       “药方不过是我随口胡诌的罢了。”

       “那他二人缘何相信‘忘情’可解?”

       “呵,真正灵验的从来不是药,而是人心。”


-FIN-

故事背景参考:千年之狐背景故事、白龙吟背景故事、李白二入长安的历史、《梦游天姥吟留别》、刘晨阮肇遇仙典故、《长恨歌》

灵感来源:以前写的一篇《信白皮肤适配度浅析

引用诗文:《春夜宴桃李园序》、《上阳台帖》、《秋风词》、张先《千秋岁》、《赠从兄襄阳少府皓》


关于长安与李白:

参考了李白二入长安时的史料,即李白应诏入长安后又被赐金放还的那段历史。写出来之后,可能跟基友所想的李白不太一样……我认为李白在长安的那段时间,始终是不得志的,他是抱着“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理想而来,但唐明皇更多的是把他作为一个蓄养的文人,只需在闲暇时谱词与歌功颂德。在世人的心中,李白只是一个诗人罢了。

关于李白被赐金放还的原因,说是因要杨国忠研磨,高力士脱靴,从而得罪了杨贵妃。此乃戏说。赐金放还的确是因为有人背后进献谗言,但并不是杨、高等人,据考究,领头人物便是上文写的张垍。因此,我更倾向于李白被赐金放还,是他本人顺势而退的。

长安如梦,出入皆可得,而他不可得。李白被赐金放还,是他政治生涯的一个终点,却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个高峰,自此之后,李白在游历途中与杜甫相遇,诗歌中的日与月相逢。他们同游王屋山,在此留下了李白唯一的书法“上阳台帖”。此后,李白与杜甫在山东分别。李白离开山东故乡时,作《梦游天姥吟留别》。


关于药方:

纯属杜撰,而且的确没有任何作用。

忘川之水:饮之,用情愈深,则忘却得愈彻底。

相思:见后文山凤组的《是风动·序》

无根水:即雨水。漂泊无定,身世浮沉。

明月光:低头思故乡。

武陵桃花:武陵仙君为桃花妖,飞升后掌管世间姻缘。

瑶池莲子:音同“怜子”。

光明海菊蕊:因为是九月九的菊花,结果查到陶渊明先生隐居的地方正是诸葛亮与孙权谈判联合抗曹的地方。主线剧情有段是武陵仙君诸葛亮与光明海女主人大乔联手杀魇语军师司马懿,四舍五入就是蜀吴联合抗曹,于是干脆选了光明海作为地名。

长安雪:浮生只合樽前老,雪满长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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